這焦灼的心情,究竟該如何才能平復。

  望著開始飄起白色雪點的灰白天空,坐在練習場邊緣的弗雷特里西嘆了口氣。

  不遠處自由練習的訓練生們,多少都習慣了教官自己一個人時偶爾有點不像他的情緒表現,有點在意的偷瞄幾眼之後,大家還是專注於練習上。

  別看弗雷特里西教官一副走神沒注意的樣子,一個掉以輕心,絕對會得到最豐厚的加倍訓練『獎勵』。這位總是笑嘻嘻大咧咧,平時很好說話的教官,在相關訓練一事上絕對不會心慈手軟,只有加倍,打折?下輩子吧!

  「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站起來,弗雷特里西拍拍手吸引所有訓練生們的注意力,「吃飯了、吃飯了!吃飽才有力氣繼續下午的訓練!!」

  回復平時朝氣蓬勃樣子的他揮手把所有人像趕鴨子似的趕向食堂,「對了,今天回去一定要溫書啊!我和另一班的教官借了考卷,明天考試要是考得比他們班低,知道後果是什麼吧!」

  覺得書中內容無趣而不想浪費時間,總是擅自改動課程內容,弗雷特里西當然也知道要這些心浮氣躁的小夥子們自動自發去讀書根本是癡心妄想,偏偏有些內容還是該了解,不能全盤無視,於是他想出了這一招,最後他只要改改考卷就好……雖然他還是覺得很麻煩啦。

  「噢~~」

  「不~~」

  看著瞬間哀鴻遍野、如喪考妣的小鬼們,弗雷特里西忍不住直笑。想當初,他比他們還要不愛看書哪。還好那時候實技課和實戰訓練多,又有老哥伯恩哈德罩他,混得還算可以。

  「弗雷特里西教官,能不能把考試延後幾天啊?」

  「對啊,拜託啦~最近都沒時間念書啦~~」

  是阿貝爾與利恩這一對最會惹事的活寶。和個性本就飛揚跳脫又放蕩的弗雷特里西相處久了,感覺他不像其他嚴肅古板的教官一樣,反而像個老大哥似的照顧他們。尤其他其實也沒大他們幾歲這件事,讓所有訓練生們實在很難對他產生尊敬。倒不如說,對於老大哥的仰慕還來的多一些。

  「喂喂,我三天前就預告過了好嗎?不信你們問問其他人。好了好了,快去吃飯!真是的,不准抱怨!」

  各賞了一記手刀給兩人,弗雷特里西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們和其他停下腳步觀望的訓練生們奔進食堂。

  「……每次看你和他們一起,簡直就像孩子王帶著手下一樣。」

  「嗚哇!!!?伯恩!!」

  被身後突如其來的人聲嚇得跳起來、差點拔劍就砍的弗雷特里西,看清楚那個差點害他犯下弒親大罪的罪魁禍首就是自己老哥伯恩哈德,忍不住跳腳,「喂,幹嘛躲在背後嚇人啊!我差點就拔刀砍你了!」

  「抱歉。」

  「算了。」看著伯恩消瘦、總是繃著嚴肅表情的臉,弗雷特里西撇撇嘴,然後笑嘻嘻地捶了他的肩膀一下。「歡迎回來,老哥!」

  「嗯。我回來了。」

  弗雷特里西那單純爽朗的笑容,讓伯恩哈德也難得放鬆了表情,露出微笑。

  

  「這次任務還順利吧?」

  拿著堆滿食物的餐盤,找了個沒人的位置坐下,拆開筷子的弗雷特里西問到,夾起一塊肉塞進嘴裡。

  伯恩哈德舉起湯碗喝了幾口,「還算順利。」

  「沒受傷吧?」

  「右腹被砍到,不是什麼大……問題。」回答著,伯恩哈德無奈看著把筷子咬在嘴裡的弗雷特里西伸手過來掀自己的衣服。雖然知道掀開也只能看見一片繃帶,但他還是縱容自己老弟的毛躁行為。

  「傷口明明就不小,還說不是大問題。」放下手,弗雷特里西白了他一眼,取下筷子,「老是提醒你要小心要小心,結果你根本沒聽進去嘛!」

  「任務需要。」不去看弗雷特里臉上的不滿與擔心,簡單回答的伯恩哈德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飯菜上。

  「又敷衍我……」知道不論再說什麼伯恩哈德都聽不進去,弗雷特里西悶悶住嘴,耙了幾口飯。「……等一下,我幫你換藥啦。」

  「……嗯。」

 

  夜晚帶著隱約香氣,沁冷的風拂動藍色窗簾,趴在窗框上,弗雷特里西微醺雙眼迷濛的看著陷入黑夜籠罩的連隊駐地,一口飲盡玻璃杯中搖曳的酒液。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近在咫尺卻無法觸碰。

  伯恩……永遠不會懂吧。那不知何時起懷抱著的,深埋心底,已然變質的情感。

  但,那不重要。

  在這不確定的時代,環繞身邊,雙眼所見的生生死死已經太多太多,所以……所以啊,我唯一奢求期望的,僅僅是你平安歸來。

  再一次,完完整整站在我面前。

  伯恩哈德……

  「別喝了,弗雷。」剛洗完澡,還帶著溫熱濕氣的伯恩不知何時走來,抽走他手裡的酒杯和菸。「你什麼時候也開始喝這種劣質酒了?」把杯子扔到桌上,伯恩哈德皺眉把搶來的菸塞進嘴裡。菸草香氣中,參雜著酒汁的苦澀。

  「嗯……節省預算?」賴在窗框上不起來,弗雷特里西看著赤裸上身的伯恩哈德懶懶地笑,「放心吧,我一向很有節制,你知道。」

  「……別讓我擔心,弗雷特里西。」

  「現在是誰比較需要被擔心啊!笨蛋伯恩。」關上窗戶,將冷風隔絕在窗外,弗雷特里西從櫃子裡拿出醫藥箱,坐到他身旁。

  檢視看來很嚇人的傷,弗雷特里西用力皺眉,拿起藥膏:「你還是去醫療室吧,那裡照顧的比較齊全。」

  「你來就行了。我不想在那種地方過夜。」攤開手臂掛在椅背上,任由弗雷特里西動作的伯恩哈德拿起菸,白色的煙霧在空氣中飄散。

  「好了。快去穿衣服,冬天快到了不冷啊你。」搶回被抽掉一半的菸,把醫藥箱重新扔回它該待的位置上,弗雷特里西撥撥短短的頭髮,「我去洗澡了。你沒事早點睡,要咖啡的話在保溫瓶裡,我幫你煮好了,熱的。」

  「謝了。」

  目光追隨弗雷特里西最後隱沒在浴室門板後的身影,伯恩哈德看著那扇門久久無語,最後化為無聲的嘆息,消散在略帶涼冷的空氣中。

 

  醒來時,時間已屆中午。頂著一頭有違平日嚴肅形象、雜亂無章的頭髮,伯恩哈德蠕動著從棉被裡爬起來。

  冷冷的空氣刺激著裸露的上半身,呆坐了會兒伯恩哈德才意識到冷,隨手拉來衣服披上。

  身兼訓練官,弗雷特里西一早便已出門,空無一人的房間門敞開著,明亮的日光在灰暗的客廳地板拖出長長的光亮。

  小小的客廳裡還殘留著淡淡的咖啡香。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彎起嘴角,伯恩哈德走進浴室。

  找弗雷一起去吃午飯吧。喝過咖啡,正值休養日而穿著便服的伯恩哈德想著,以難得悠閒的步伐向訓練場散步過去。

  吼!!

  太過熟悉的吼聲,伯恩哈德瞪大眼睛。怎麼會……!駐地裡怎麼可能會有那種東西闖入!?發生了什麼……

  迅速進入戰鬥狀態的伯恩哈德以迅捷到幾乎出現殘影的速度,瞬間就趕到聲音出處。但手中愛劍『闇夜使徒』還來不及完全出鞘,他就滿臉黑線的把它插回鞘中。

  是雙頭犬歐爾多斯。但那隻正不安分咆嘯掙扎的雙頭犬,脖子上戴著的控制鎖鍊正握在他親愛的弟弟手中,現在,他正帶著輕鬆表情,卻正經詳細的向站在三公尺外緊張而小小騷動的學員們介紹著,看到他時,甚至還笑容燦爛的向他揮手打招呼。

  ……這也太亂來了,實在太亂來了。

  心中只剩下這個感想,但伯恩哈德喪氣的發現經過的人完全沒有一點異常反應,顯然他可愛的老弟這麼做,似乎已經不是第一次、兩次了。

  偏頭痛似乎久違的又快發作了。揉揉太陽穴,他萬分無奈地看著解散學生們的弗雷特里西,笑容滿面拖著依舊吵鬧不休的雙頭犬走過來。

  「怎麼過來了?」

  「找你一起吃飯……哪來的雙頭犬?」

  「喔,和c.c.借的。之前也和她借過茸兔、幽靈布之類的。與其整天讀書、基礎訓練,讓他們親眼見識見識應該更重要吧!也能培養他們的危機意識。」

  對弗雷特里西直呼那位身材姣好技官的名字,心中微微泛起不悅,但伯恩哈德很快將之拋在一邊。「這個人情可欠的大了。」

  「這個啊,她說只要我告訴他一些我們平常在做什麼,和那群小鬼上課的狀況就好了。聽的時候,她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

  「c.c.技官還真關心連隊裡的狀況啊。」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不過伯恩哈德沒有多想,「把狗拿去還,我們也去吃飯吧。」

  「是、是~」

 

  連續幾日,訓練生們都很明顯的感受到弗雷特里西教官的好心情,雖然訓練上還是一點也沒有放鬆,但至少看教官笑嘻嘻的,總比之前躲在旁邊一副愁思滿腹的樣子好多了。

  看吧,尤其是伯恩哈德前輩來探班的時候,教官的笑容一整個陽光燦爛的不得了。看來,弗雷教官是真的很高興看見伯恩哈德前輩呢。也對,他們是親兄弟嘛。

  「好了,今天就到這。下午的自由時間,大家就好好利用。雖然訓練很重要,可是適度的休息也是有必要的,就這樣,解散!」

  看著雖然身為戰士預備,可仍然是小鬼的小鬼頭們一哄而散,伯恩哈德總是嚴厲冷肅的臉龐也不由得柔和了線條,尤其在看見弗雷特里西有如太陽般燦爛笑臉的時候。

  「快下雪了呢,伯恩哈德!」

  「嗯,是啊……不過恐怕這次我沒辦法吃到你的特製兔排了。」

  眼裡的光芒迅速黯淡,弗雷特里西抓抓臉,「啊,是嗎。又有任務啊……」

  「嗯。抱歉了。」伯恩哈德輕捶了一下努力維持笑容,卻掩不住一點點失望的弗雷特里西。

  「別道歉啦,伯恩哈德。再說機會不是多的是?兔排也不是非要冬天吃啊!」聳聳肩,弗雷特里西故作輕鬆。

  知道他只是想重溫小時候的回憶,自己卻連這一點小小的願望都無法替他辦到,伯恩哈德在心中嘆了口氣,「抱歉……」

  「不是叫你不要道歉嗎!」弗雷特里西反捶了他一拳頭,「傷口沒問題吧?那些工程師老是把我們都當成超人啊!」

  「沒什麼大問題。下午我們就得出發,這次大概會去得很久。」

  「你還是傷患耶,那些工程師也真是的……」

  「人手不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撇撇嘴,弗雷特里西搭上他老哥的肩膀,「呿,真討厭……啊,不然我去和c.c.要隻茸兔,現在就來搞怎麼樣?」

  「拜託住手吧。我才不吃不知道被做過什麼奇怪實驗的肉。」

 

  揮手目送遠去的武裝車,弗雷特里西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接到通知,三天後他也要出任務了,順便帶那群小鬼們去體驗體驗。

  不是個難搞的任務,那些工程師雖然都是些瘋子變態神經病,也不會拿這些未來重要的苗子去冒險。只是,他苦笑了下,如果,可以忘記就好了。

  但,就是不由自主的憂心,不由自主的痛苦著。

  總是不停錯開,不停離別,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永遠分離,再也看不見對方。

  埋骨在某個不知名的渦裡……早已做好這是最終宿命的心理準備,可還是害怕,害怕著那『總有一天』的到來。

  屍體被回收的機率很小很小,所以可能連最後一面都無緣得見。

  每當想到這件事,就覺得很冷,冷到幾乎要發抖,只能自己抱住自己,期待得到一絲半點暖意。

  吶,伯恩……

  面對著內心最軟弱、柔軟的地方,弗雷特里西咬緊牙關,挺直脊背。

  走吧。該振作了。還得去給那群小鬼上課呢,關於三天後的任務,有很多事該提醒啊……

 

  身為現役戰士,又身兼訓練官,弗雷特里西的生活其實是很忙碌的,簡直可以說是忙得團團轉也不為過。不過,在忙碌之餘,珍貴的閒暇空白,他開始浪費時間似的呆呆看著天空。

  等待,真的是很漫長的一件事。

  自從伯恩哈德出任務以來,時間幾乎已經流逝整個冬季。遙遙無期的等待讓人焦躁喪氣,但他沒有太多時間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明天,又有任務了。

  伯恩哈德,我能不能再見到你?

  疑問瞬間閃過腦海,然後被無止盡的繁忙給淹沒。

 

  這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鬥。以人們恐怖為樂的夢魘、呢喃著詛咒細語的亡靈與其他多不勝數的異形給弗雷特里西的隊伍造成了不小的麻煩,憑藉堅強的信念與毫不動搖的毅力,他帶領隊伍,費盡千辛萬苦的終於突破,並且順利在全員生還的狀態回收了核心。

  踏下飛行艇,拍拍每個隊員肩膀慰勞所有人的辛苦,弗雷特里西笑看特地來迎接的訓練生們,「唷,我回來了!有沒有好好練習啊?明天要驗收驗收喔!」

  「當然,弗雷特里西教官。」

  「沒錯!我這次一定會讓你大吃一驚!」

  「喔喔,那我就拭目以待囉!」狠狠揉亂大言不慚的阿貝爾金黃色的頭髮,弗雷特里西哈哈大笑,「欸,對了,D中隊到底回來沒有啊?這次任務也太久了吧!」

  「五天前就回來了,拜伯恩哈德前輩所賜,聽說這次的損失很少呢!」

  「……伯恩哈德,他做了什麼?」

  「這次D中隊深入『渦』遇見了吸血女王,月光蕾米亞!」

  「在核心附近,D中隊被突襲,最先反應過來的就是伯恩前輩的第一小隊!」

  「第一時間,伯恩哈德前輩就挺身而出,擋住月光蕾米亞最凌厲的第一波攻勢,替中隊爭取了珍貴的緩衝時間,最後以不大的損失就幹掉牠,順利回收核心!」

  「伯恩哈德前輩真是太強了!!」

  「是啊,真了不起!」

  你一言我一語的敘述早已傳遍全連隊的驚險故事,小鬼頭們交相稱讚,嚮往不已,沒人注意到歛去一向輕鬆笑容,弗雷特里西越來越勃發的怒意。

  每次……都是這樣。

  「給我十分鐘,我馬上就去回報任務。」

  略帶陰沉的神情吩咐察覺到有點不對勁的副隊長,弗雷特里西撇下停止歡聲笑語、沉默互相交換疑惑眼神的隊員和訓練生們,踏著大步,走向醫療部所在的大樓。

  白日的病房裡來來去去探望、慰問的人顯得有些吵雜,弗雷特里西沉默地越過他們,讓好些認識、總會打招呼,哈拉兩句的熟人感覺到有點奇怪。

  站在床前,居高臨下瞪著病人服下露出厚厚繃帶的伯恩哈德,而發現弗雷特里西前來的他闔上攤在腿上的書本,回望他。

  還好,他沒事。他……還活著,回到這裡。

  親眼確認這件事實,弗雷特里西內心大大鬆了口氣,但隨之而來,不可遏止的怒意湧上,反而讓他笑出來。

  「伯恩哈德,你這次又幹了什麼好事啊?嗯?」

  「……」

  「一個人硬頂BOOS級異形攻擊,很厲害嘛你!被當作崇拜的英雄,滋味怎麼樣啊?」

  深深注視雙眼裡幾乎快要竄出怒火的弗雷特里西,一直沉默的伯恩哈德撇開頭,「只是任務需要。」

  官方說法似的解釋,他的態度反而更激怒弗雷特里西。怒火中燒的弗雷特里西向前一步,粗魯的揪住伯恩哈德的領子:「任務需要?啊?就算這樣你也不該一個人衝上去,這算什麼?個人英雄主義?你把你的隊員當成去觀光的觀光客嗎!?伯恩哈德,這是在找死,不是在完成任務!」

  察覺弗雷特里西的手居然顫抖著,伯恩哈德仍然沉默,轉頭就是不看朝自己怒吼,嚇得滿室人口噤若寒蟬的弗雷特里西。

  「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隊員,有沒有想過我!?」瞪著不肯面對自己,自顧自一味默然的伯恩哈德,弗雷特里西咬牙切齒,「算了!你愛死就去死,伯恩哈德,我管你去死!」

  憤憤將伯恩哈德一推摔在枕上,弗雷特里西轉身就走。

  雖然臨出門前他順了順急促的氣息,勉強平靜地和其他人為打擾而道歉,不過誰都看的出來,總是滿臉爽朗笑容的弗雷特里西這次真的生氣了,而且……不是一般的憤怒。

  病房中氣氛凝重,大家眨著眼,互相用眼睛交換意見。雖然他們都很好奇,但實在沒人有膽子去問平時就嚴厲肅然的伯恩哈德,尤其是他現在正皺眉,滿臉陰沉的樣子。可是如果去問另一位當事人的話,就更不用說了,沒人敢去捋他的虎鬚,尤其是還在氣頭上的時候……平時不生氣的人,這樣狂怒反而更讓人害怕啊……

  有點困難的彎身撿起甩落在一旁的書本,不想面對所有人好奇、詢問的目光,伯恩哈德重重往後一倒,用纏著紗布的手臂遮住雙眼。

  是啊。他……從來沒想過,完全沒想到弗雷特里西會這麼憤怒。

  是已經忍受到極限了吧……

  或許他懂。那種害怕……因為,他也一直抱持著這種恐懼,如影隨形的。

  ……但弗雷,我親愛的弟弟,如今我對你所抱持的感情,已經超越了那條界線。

  抱持著如此絕望而快樂,無法述說的情感,所以總讓自己處在最危險的邊緣上。不能回來,也不能不回來,不想面對,卻又如此渴望相見。

  弗雷特里西,我最親愛的……弟弟。

  深深的,伯恩哈德嘆了口氣。

 

  一連幾日,弗雷特里西的身影都未曾再出現在這裡,表面上依然平靜無波的伯恩哈德照舊看著他的書,努力藏住越來越焦灼的心情。

  看來,弗雷特里西這次真的氣得不輕。鬱鬱的把眼光從完全看不進內容的書本上移開,投向窗外,伯恩哈德緊促雙眉。

  為什麼不來,弗雷特里西,你為什麼不來?

  申請幾次都被打回票,被堅決勒令還不准出院的伯恩哈德覺得自己被困住了,像隻只能在籠子裡來回踱步的困獸,焦躁日與遽增。

  偏偏這種時候,就是有不長眼的笨蛋在旁邊火上澆油。

  「唷,伯恩哈德,你弟怎麼都沒來看你呀?已經好多天嚕!」隔壁病床上,枕著手臂,為忍住菸癮而咬著前來探視的徒弟貢獻的棒棒糖,上下晃動那根細細棍子的阿奇波爾多一開口,就直戳要害。

  「……」

  伯恩哈德沒有回應,但阿奇波爾多完全沒在意,只是沒話找話講的他自顧自地繼續說,「唉呀,看來弗雷特里西這次真的很生氣吶,嘿嘿,伯恩哈德,這回你可真惹火他囉!」

  「……閉嘴,阿奇波爾多。」忍了忍,焦躁幾乎燒成怒火,不過伯恩哈德盡量維持著理智,免得等會兒親手宰了這個曾被自己救一命回來的白目同僚。

  「啊哈哈哈哈,別生氣嘛!你老弟不來看你,不是還有我和你作伴嘛!這樣吧,看在你可憐的份上,我就大慈大悲分一個我徒弟貢獻的糖果給你,千萬別跟我客氣~哈哈哈哈哈!!」

  「……阿奇波爾多,你想成為我劍上的鏽斑嗎?」

  沉默半晌,沉著臉,比平時更嚴肅的不近人情,伯恩哈德的語氣無比認真。

 

  終於得以出院,雖然被警告不可妄動,還是得多休息、不宜劇烈活動,伯恩哈德還是迫不及待回到屬於他和弗雷特里西的宿舍。

  一進門,客廳裡黑漆漆的。沒有往常習慣的咖啡香,冷冷的空氣。到弗雷特里西房門口朝裡探視,空無一人……他還沒有回來。

  到底跑去哪裡了?看看時間,往常弗雷特里西應該都已巡視完訓練生們的房間、回來休息了才對。

  忽視心底小小失落,伯恩哈德回到房間裡,扔下包包,爬上熟悉的床鋪。

  傷口因為活動而一抽一抽的疼痛,潮水般的疲憊感湧上,讓他不得不躺下來。明天,明天吧,他會把弗雷特里西這個混帳給找出來,然後揍他一頓。

  闔上眼,他卻聽見門開的聲響。第二聲響動,一個人走了進來。

  是弗雷特里西。看著搖搖晃晃、雙眼迷濛,渾身充滿酒氣的弗雷特里西,伯恩哈德實在無法想像,他這千杯不醉、萬杯不倒的老弟到底是喝了多少,才有辦法達到現在這種狀態。

  「弗雷?」

  呆呆在床邊站了會兒,弗雷特里西自己拉了張椅子坐下來,咕咚一聲趴在床上,醉醺醺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坐起身來的伯恩哈德。

  他們沉默了一下子,就只是彼此互望著,再也不逃避的。

  「吶,伯恩哈德,怎麼辦?我有一件事情一直不敢告訴你。」醉的茫茫然的弗雷特里西首先打破沉默,滿臉痛苦的。「我很後悔前幾天對你說的那些話,對不起……我不是想你去死,絕對不是……我、似乎愛上你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對你的感情已經超過親人,超過兄弟之間……伯恩哈德,我好痛苦。告訴你這些,或許你會覺得噁心,然後我們連兄弟都做不成吧。但、但是,怎麼辦,我好害怕。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死,死在不知道哪個渦裡。我不懼怕死亡,可是,我好怕你再也不回來。

  伯恩哈德,不要拋下我,你是我的半身,我們從出生就在一起,你要我如何失去一半的活下去……」

  緊緊抱住自己,說著顛三倒四的醉話,閉上眼睛的弗雷特里西眼角滑過兩串透明淚水。

  原來……他們是一樣的。

  輕撫弗雷特里西柔軟的短髮,抿緊嘴唇,伯恩哈德深吸口氣,露出一個真正的,微笑。如釋重負的。

  因為害怕,所以都裹足不前,各自煎熬。但原來……他們是真正的,深愛著對方,一直一直以來。

  外人眼中,或許這是無比扭曲的亂倫。但愛是什麼呢?不就是,重視到比自己還重要,愛憐、苦澀卻快樂,痛苦卻包含所有美好,想著對方,希望對方一切都好的那份,濃重到化不開的情感嗎?

  或許他們之間已然變質,卻是最真誠的,毫無疑問的……愛。

  弗雷特里西……

  看著那睡著後,甚至有些脆弱的面孔,伯恩哈德俯下身,想了想,卻又笑著直起身體。

  不管怎麼說,吻一個醉鬼,都實在太沒意思了啊……

 

  睜開眼睛,眼前是伯恩哈德放大的臉孔。

  咦?我怎麼會在這裡?

  奇怪著自己居然躺在床上,瞇眼適應刺目的日光,蠕動著想爬起身,劇烈的頭痛卻突然襲來,讓弗雷特里西只能乖乖倒回床上,抱著腦袋縮成一團。

  昨晚到底是怎麼回來的,完全沒有印象,只記得極度鬱悶的他在宴會上喝了很多、很多……多到能讓他久違的宿醉。

  渾身綿軟無力,弗雷特里西只能躺著,默默忍受劇痛侵襲。

  「笨蛋,你不是說自己很有自制力?」

  溫暖的雙手伸來,在太陽穴上按摩著,減緩了無孔不入的頭疼,一如多年前,他還是個愛喝又酒量不佳的小鬼那時一樣。

  總是……都有你。

  鬆了一口氣,弗雷特里西放鬆身體溫順地躺著,接受伯恩哈德帶著無奈的寵溺。

  溫馨的沉默持續了一陣子,弗雷特里西幾乎又要沉回夢鄉,沒看見伯恩哈德專注凝視他的眼神。

  「……弗雷,昨天晚上,你什麼都告訴我了。我想我們必須談談。」

  半夢半醒的弗雷特里西瞬間清醒,睜開的眼睛對上和自己相同的橄欖綠色眼眸。那之中似乎傳達出某種意思,讓他不由自主僵硬了一下。

  「我、我說了什麼啊?醉鬼說的話本來就不能信!」推開伯恩哈德的手,弗雷特里西不自在的笑著,撐起身體想要下床。

  「你說,你愛上我了。」

  身體彷彿被冰凍,瞬間渾身發冷,弗雷特里西僵住。他怎麼會說這些?這是,不能說出口,絕不能表明的禁忌。現在……一切都完了。

  「……啊哈哈哈哈,那、那只是醉鬼的胡言亂語而已,胡說的、胡說的,我怎麼可能……」

  試圖挽救一些,但乾笑著的弗雷特里西完全不敢回頭,深怕看見伯恩哈德厭惡、噁心的表情。他知道,如果看見那樣的伯恩哈德,他的世界會瞬間崩毀。他……不敢,也無法面對那樣的時刻。

  移動著僵硬的身體,他現在只想趕快離開這裡。怎樣都好……就當只是個玩笑。

  但話未完,弗雷特里西的手臂就被抓住,一股現在毫無力氣的他無可抗拒的大力把他拖了回來,伯恩哈德無視身上重傷的翻身壓制住他。

  「我不相信。」他居高臨下看著臉色蒼白,甚至微微顫抖的他,「我不相信,弗雷特里西。」

  「……你不相信?」像是等待死亡判決的死囚,弗雷特里西的聲音乾澀。

  「嗯。不過,我相信你昨晚的話。」

  「…...」頓了幾秒才意識過來,弗雷特里西緩緩睜大眼睛。

  這不是夢,因為夢裡不會有伯恩哈德的氣息,也不會有他溫暖的溫度。明明是同樣顏色的雙眼,伯恩哈德的總帶著深沉。而現在,不善言詞的他,像道盡千言萬語。

  「……喂,弗雷特里西。」專注的眼神獲住另一雙眼,伯恩哈德滿臉嚴肅,「我答應你,會盡量活著回來。我給你承諾。」

  俯下身,溫暖的雙唇相交。缺了半邊的靈魂,因此完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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